阳羡生
阳羡(宜兴)某书生,是学界名士,家庭也是小康。嘉庆壬辰年夏天,和同学到澄江(江阴),参加选拔贡生的科试。当时阳羡生一年的考试,已经在经、古等科目接连得第一,心想这次选拔稳操胜券。带的费用比较多,每天坐在寓所中,与同学们贪恋喝酒赋诗,很得意。
客店里有会看相的,挂着门帘,看相出奇的准。阳羡生与他同一客店,很合得来。有一天阳羡生带鱼从外面回来,对相士开玩笑说:“先生能看相,看我能吃这条鱼吗?”相士看看鱼,又看看阳羡生,说:“不能”。阳羡生进房间,很快烹煮好鱼,摆在桌上。又出来邀请相士一起吃鱼,借此讥笑他的谬误。将要就座,又问相士:“能吃鱼吗?”相士说:“不能啊。”话没说完,有大蛇从房梁上掉下来砸在盘子上,盘子碎了。众人惊叫起来,蛇弯弯曲曲爬走了,鱼竟然没能吃到。阳羡生称赞他的相术神奇,相士谦虚地说:“我的相术有什么神奇?刚才因先生开玩笑,所以我也开玩笑。不然小小的一条鱼,关相术什么事?”阳羡生又询问能否选拔上。相士顾虑说:“早就想直言相告了,恐怕招来埋怨,不敢说!”书生说:“说出来有什么害处?”再三强求相士才说:“先生没有希望选上了。先生脸色晦暗显现,三天后的三更夜,会死于非命。这里距离你家不远,最好尽快回家能死在家里。”问:“能不能避免呢?”回答说:“不能!”阳羡生见他说的很决断,非常恐惧,马上要收拾行李。同伴都指责相士胡说,劝阻阳羡生不让他回去,阳羡生虽然留下但心里始终不安。
考期到了,新月初升,同伴都入睡了。阳羡生疑虑交加,坐卧不宁,就迷茫地出门,随意走到旷野处。隐约听到有哭声,循声找去,声音是出自破屋中。推门进去,见一妇人带两个孩子在哭,声情哀怨。经询问,原来是她丈夫欠豪门五十两银,被豪门告官抓入牢狱,打得血肉模糊,因此卖妻偿还。已经约好了,天亮就要离去,妇人不能舍下她的儿女,所以悲哭。阳羡生心里盘算包袱里的银两还不少,如果按相士说的将要死了,哪里还得了这些钱?不如代她还债,以保全人家夫妇,就问:“婚约已订了吗?”回答说:“还没有。”又问:“那么有钱还可以中止吗?”回答说:“可以。”问:“媒人在哪里?”答:“不远。”阳羡生说:“既然是这样,你快去把媒人叫来,等在这里。我回去拿钱给你。”妇人怀疑他别有用心,犹豫不答。阳羡生笑说:“我可怜你们一家骨肉离散,所以出钱相助。你快去不要怀疑。”妇人才高兴地答应。阳羡生急忙回寓所拿七十两银又去破屋,见妇人与一老翁坐在屋里。阳羡生问老翁是谁,答说:“卖身的媒人。”阳羡生把钱交给妇人,而且告诉老翁原委。老翁吃惊地说:“先生是路人,尚且有这样的仁义,何况我与她丈夫是多年邻里。感恩先生,卖身的事不用说了。现在只有急速把钱交到官府,把狱中人救出来。”于是打开钱包看,觉得多了。阳羡生说:“有多余,可以做生意糊口,免得再欠别人的债。”老翁感叹说:“先生怎么想得那么周到,真是她夫妇的再生父母啊!”因而请问阳羡生姓名住址很详细。
阳羡生回到寓所,始终怀疑相士的话,不能入睡。听到报更三响,心想:“时间到了。”正在疑虑时,有人敲门求见。正起身,进来的是那妇人把钱交到官府,丈夫被释放,一起来来感谢。阳羡生起来,安慰他们,送他们出门。正要回房间睡觉,听到卧室有声音巨响,进去看,墙倒塌了,正砸在他睡的床上,床铺都压得粉碎。阳羡生就搬到别的房间了。
第二天,见到相士,讥笑他的话不准。相士当然不知前一晚上的事。仔细审视阳羡生,笑道:“先生别骗我,先生昨夜必定做了什么事,满脸阴骘纹,阴德很大。现在不会死了,而且还会选拔上,应当连捷中进士。如果以为我的话谬误,昨天已死在倒塌的墙下了。”阳羡生很叹服。当年果然得拔贡,后来入翰林做官。
坐花主人说:“相士,神人了。‘小小的一条鱼,关相术什么事’,这话是他故意掩饰的词。君子见到巨蛇毁坏盘子,而知道一饮一啄都是命中注定,不可以强求;看到危墙压床,就知道死生是有定数的,不能幸免。慷慨解囊,救出囚犯,门外来人,顿时消除奇祸;成全人家骨肉,就是保全自己的身命。是人是鬼的关头,穷困与富贵就在转瞬间,怎么改变得这么快捷呢?祸福没有门进来,只有人自己感召,难道不是真的吗?”
汤封翁
汤敦甫,宰相的父亲。曾经运载货物南来北往,虽然很会经商,却轻财好义,有古代侠士的风范。偶然从京都回来,住在荏平县客店,听到隔壁房里有少女的哭泣声。询问店主,说是有老汉带少女去京城,到客店病倒,时间长路费用完了,将要卖女儿作路费,女儿舍不得离开父亲,所以哭泣。汤翁心中不忍十分怜悯,让店主把父女叫过来,询问家里情况。也是萧山人,父亲带女儿进京城,去投靠京城做小官的亲戚。又问他为什么卖女儿?老汉流泪说:“病了很久欠下店主的钱数十千,没有办法,不得已出此下策
。”汤翁于是拿出一百两银子给他,说:“你拿去还店主的钱,剩余的作路费,女儿可不要卖了。”老汉意外惊喜,急忙叫女儿来,说:“多亏汤恩人给我这么多钱,你就跟他去吧,我们都是同乡,不像在这里举目无亲!”女儿赶紧进来叩拜,看上去是个十六、七岁的漂亮小姑娘。汤翁郑重地说:“我这样做是不忍心你们父女分离,哪里想要你的女儿呢?你带她到京城,应当为她找个好女婿,不要再卖了。”父女都哭泣感恩,详细问过汤翁的家世情况然后离去。当时汤翁的儿子已经被补为县学生,有资格可以参加秋季科考,甲寅年考试前,汤生到杭州。忽然被县里学官叫去,暗中传授考试要点,说:“这是监考传达主考的意思。”汤生置之不理,说:“搞错了吧。学生我与主考官没有一天的交情,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?而且学生我也不愿用这种办法考中。”学官一定要给,汤生坚决不受,考试完就回家,发榜竟然考中解元。喜报来了,县长也来了,传达主考官的话,要汤生去赴宴。不得已,去省城拜见主考官。当时主考官是南汇县的吴宗伯(礼部尚书),见面就对汤生说:“你的事,和相国嘱咐,尽快进京,可连中三元。”汤生不满地说:“学生是乡间小民,怎么会让相国知道呢?而且靠人情往上爬,道义上我不敢。”吴默然无语。汤生出了门,监考官又叫他去,询问说:“你父亲在荏平县途中,曾经救过一对受困的父女吗?”答说:“不知道。”巡抚说:“你回去问你父亲就知道了。这女子进京,又被他父亲卖给相府,很受相国宠爱,她把你父亲的大恩告诉了相国,还说你应当要参加秋试。所以相国嘱咐主考官,考场中找不到你的考卷,都找不到。填榜时,拆开所有落榜卷子也没见到。再查考中的卷子,才知道已中了第一名。这当中自有天命,但是相国对你,总是不忘啊。你应尽快进京,不要违逆他的好意。”汤生婉言谢绝而出。回家询问父亲,才知道这件事,但终究没有去礼部考试。到了和相国倒台的第二年是己未年,才进京,当年考中进士,入翰林。
坐花主人说:“象汤翁的高尚仁义,有后人也是合理的!在和相国当朝时,气势炎炎,炙手可热,凡是希求荣宠的人,谁不当作官途捷径?而汤生一介秀才,偏不屈从,他品质高到这种程度。几十年正直为官,平安危险都是一样,受到天下人敬仰。‘夫惟大雅,卓而不群’,说的就是汤生了!至于那一女子,能一心要报大恩,看世间貌岸然忘却恩负义的人,贤与不贤怎么样呢?”
刘会元
刘会元,字有庆,任江西的玉山县令,廉明而勤政,案件没有积压,打官司的不是罪有应得,就不轻易拘留。
当时有裁缝,是某案的证人。将要集中审讯,而刘公因要事上访郡府。公差在吃饭时间把双方,以及证人都拘留,等待刘公回来。裁缝的妻,听说丈夫被押紧张,以为刘公不轻易押人,押人就必是犯重罪,急忙带孩子进城探视,正遇山洪暴发,落水而死。后来刘公回来结案,裁缝回去已经无家了,因此也上吊而死,而刘公不知情。
一月后再上见郡府,刚到船上,忽然斥责随从说:“船舱中怎么有妇女?”细看没有人,进到船舱,又说:“你是什么人?敢带幼女妇人,擅自进我船舱!”随从查看,又不见人。众人怀疑船上有鬼,劝刘公换船出行,刘公不同意。船出发,刘公背靠船窗看书,船窗忽然脱落,刘公猛然翻身落水,好像有人拉他下去。急忙捞救,到三里外,才找到刘公尸体,正是裁缝妻女落水的地方。刘公死后过了一年,玉山县城隍庙的道士,夜里梦见新城隍到任,正是刘公。
坐花主人说:“可叹啊!勤,是善德。刘公反而因勤,导致误伤三条命,而自己也受牵连。书上不是说吗:“怨岂在明?不见是图。”(怨恨哪里都是在明处?应在没出现时防范)在高位的人,更必须注意到看不见怨情,很重要了。也太难啊!尽管那三人确实有冤,而刘公平日聪明正直,因为偶然没有检点到,而遭此惨报,不是更冤吗?死以后而成神,上天的明鉴,确实丝毫不差。”
沈鸿飞
吴兴县的沈鸿飞,有兄弟三人,鸿飞排行老二,心性阴险。他的长兄在外经商,嫂子独居,因三弟年幼,不会有嫌疑,每次要寄给丈夫,必会叫三弟来房间里代写,有时准备酒食作为酬劳。鸿飞原本与兄嫂有点矛盾,于是诬蔑嫂子与三弟有奸情,逢人就宣讲,因此污言秽语到处流传,轻浮的人甚至编造顺口溜。嫂子无法辩白,竟然上吊自杀了。鸿飞更加得意,说嫂子是因奸情败露,羞愧而死,自己证明了那些流言是真实的,而不顾三弟的难堪。三弟也无法辩白,不久忧郁成病而死。
没多久,鸿飞从外面回来,刚进中间堂屋,忽然大叫:“有鬼!有鬼!”人们赶来,见他疾速跑出大门,站在街心,自打嘴巴说:“黑心贼,你诬蔑我与三叔有奸情,我上吊死了,死后你还污蔑我,致使三叔也含恨而死。如今我二人告到冥司,来讨你的命!”接着又自捶心口说:“你与兄长不和,诬陷我与嫂子有奸情,良心在哪里?”当时围观的人如赶集市,知道是他嫂子和三弟的魂,都附在他身上。有人代为调解,说:“事情已经这样,要他的命有什么用?不如让他延请高僧,超度你二人,早得超生,怎么样?”鸿飞先以三弟的口气说:“我生前没有作恶,哪里用和尚超度?如果阿嫂肯罢休,我马上就走。”又以嫂子口气说:“这是什么事,也能劝解吗?”鸿飞自己狠咬舌头,舍头一片片落下,又拾起石头,敲自己的牙齿,牙齿都掉了,血流满全身。接着躬身撞向路旁石柱,脑浆撞裂而死。
某刑名
浙中某生,凭着会刑罚学游走江西,曾受一太守的聘请,去做幕僚,主客很合得来。太守本是能干的官员,遇到下属各县的诉讼案件,必定提到郡府亲自审讯。
当时有某寡妇,被匪类调戏,屡次拒绝屡次来,不堪忍受骚扰,告到县府,匪徒反诬告是通奸。县令不能决断,上告到州府,太守察觉寡妇冤枉,从重惩治匪徒,案子于是完结。
正当庭中审问时,浙中生在屏风后面,偷看到寡妇姿色而动心,想娶她作妾,寡妇坚决不答应,他强下聘礼。寡妇因为州府幕僚的权势不能抗拒,怕遭到强暴,就上吊自杀了。寡妇刚死三天,早上浙中生房门没开,破门进去看,浙中生手握刀,颈项割断血流,倒地死了。
口业
姚康明,是我外祖父的族弟,学问丰富有才华,平生没有其他恶行,只是语言多有轻薄,好用文笔讥刺别人。凡是涉及到别人闺阁中妇女的事,虽然只是疑似,也必定要巧妙地去牵强附会,形成歌谣词曲。因为词意清新,所以多有传播。
他屡次考试不中,又因轻薄有名,没有人敢请他教授子弟,竟然穷饿而死。死的时候,衣服被子都没有,躺在破棉絮中,虱子多到满把抓。我外祖父为他处理后事,他留下一个儿子,无依无靠,被外祖父收养。儿子很醇厚谨慎,盼到他长大,将为他娶妻成家,忽然暴死,姚的后代就断绝了。难道不是轻薄的回报吗?
胡封翁
胡向山太守的父亲,是金山县刑房小官吏,素来做事很忠厚,上下作弊的事,平生不屑去做。
有次金山县发生盗窃案,被盗人受伤而死,捕获首犯从犯三十多人。当时法规很严,不论首犯从犯都处斩,胡父正好承办这件案子。看那三十多人,都是失业贫民,胡父不忍心他们都被杀头,就根据带头发起抢劫,以及动手致死人命的情节,判二人处斩,其余都充军流放定案。县令认为他判得太轻,胡父极力解释说:“案子虽是抢劫,但是看他们的供词,并不是惯犯。就是伤害事主一事,也是在黑夜,慌忙中推倒,不是刀械造成的,似乎是可以从轻量刑。”县令又顾虑会被上面严厉批驳,胡父说:“如果受到批驳追责,请把我押去省城,治我轻判的罪。”县令郑重地说:“你尚且肯为民请命,我怎么能没有仁心呢?”于是就按胡父意见上报。
不料果然驳回,要求另外量刑。胡父又写文字解释,三次批驳三次上报。上司巡抚大怒,严厉斥责,要提案到省府亲自审讯,又指示县令带上官印,看样子要罢官。县令非常恐惧,埋怨胡父。胡父就表示愿意随县令到省府,并说:“您如果见了巡抚大人,请把责任都推我身上。有幸得到宽恕,是您的福。如果不宽恕,我独自担责。”县令就带胡父同到省府。
县令拜见巡抚,胡父等在大门外。巡抚责怪县令轻判,言语表情都很严厉,县令嗑头谢罪后,巡抚又说:“你初上任,谁教你这样做的?”县长回答是刑房胡吏。“跟你来了吗?”回答:“正在大门外。”巡抚笑说:“我早就怀疑有狡猾的吏员,受贿作弊。果然不错,我要亲自问他!”当即叫巡捕官带胡父进来,巡抚迎面呵斥说:“你做为刑房吏员,不知道抢劫伤害事主而死,应当不分首犯从犯都处斩吗?”胡父叩头说:“当然知道!但是律法虽然这样规定,其中的轻重,应当有分别。”巡抚发怒说:“同样的抢劫伤人,分什么轻重?”回答:“律法是对多年的大盗,明火执杖,带凶器杀死事主而言的。而这个案子都是失业贫民,因为饥寒,导致落入法网。事主的死,是由于推倒,似乎应当从宽处理。”巡抚更严厉地说:“你受盗贼贿赂多少,敢花言巧语为他们开脱?不实说,就用夹棍夹你!”胡父又叩头说:“如果认为我有意为盗贼开脱,我不敢不认罪。至于受贿作弊,我从来不屑去做。不只是这样的大案,就是斗殴小事,我也不敢昧了良心。”巡抚强露笑容说:“既然没有受贿,为什么非要从轻判?”胡父说:“不敢讲。”巡抚坚持要他说,回答:“没有别的,公门里面好修行罢了。而且大人没听过欧阳修说的:‘求其生而不得,则死者与我无憾乎?’(不能让他活下来,那么死者和我没有遗憾吗?)”巡抚听了很诧异,于是叫胡父近前细看他,却是满脸善气,一望而知是位忠厚长者。巡抚脸色就转为温和的问:“你有几个儿子?”回答:“四个儿子。”“做什么职业?”回答:“长子令仪,有幸考中上一科举人。另外三个儿子都是县学生,老四今年被太守选为第一名。”巡抚肃然起敬说:“这是你‘公门里面好修行’的回报啊!这件案子我依你保全多条命,又成为你儿子明年考中进士的先兆了。”然后让胡父出去,就如原判定案,处斩二人,其余全部活命,县令也仍旧回到原任。向山太守第二年果然中进士,另外三个儿子都是太学生,已登录官册,老四是公费生。至今书香不断。
坐花主人说:“我曾经认为人要行善,不仅应当常有这样的心,而且应当有坚定不移的见识和意志力,才不被权势压倒、干扰动摇。世间常有最初一念很好的,也不是不知道以济人利物为发心,但面临赫赫威势,而且关系到切身利害,就改变了初念。古今贤善的上流人士,因此而丧失平生德行的,难道还少吗?胡父以县城小吏的微贱,而认定了见识就不屈不挠,即使是巡抚的尊严,又要用严刑威逼,盛气压迫,他仍是持理从容,不屈不挠,最终使自己的意见得以申述,巡抚也收敛威容倾听。由此看来,即使汉朝的张释之、唐朝的徐有功(都是正直的官),又比他高出多少呢?所以说不是坚定不移的见识和意志力,助成他的善心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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