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最美好的音乐记忆
释昭慧(玄奘大学文理学院院长)
童年与青少年时代,我不自觉地被黄友棣教授悠扬乐音的精神粮食喂养长大。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孩提时代,即讴歌着〈杜鹃花〉,“遥想着烽火的天边”,心里满盈着爱国情怀。国中时唱〈中秋怨〉、〈桐泪滴中秋〉,即使生活在月圆花好家人团聚的氛围里,依然浸润在美丽凄楚的旋律中,想像着“苦难人又对中秋”,“我没有兄弟,我没有爹娘,我没有家,我没有乡”,那般一无所有而愁肠百转的况味。高中时在中央合唱团唱一曲〈何年何日再相逢〉,被我的恩师刘德义教授笑称“一听就知道没谈过恋爱”。
大学时代,“喷泉诗社”学长们以一首〈新时代〉朗诵长诗参赛,要我于朗诵的段落之间,高唱〈思我故乡〉。“那黄埔的潮汐,江汉的雨霁,龙门石阙的奔放!松花江鱼吹细浪,雅鲁藏布江经声回荡……。”在荡气回肠的乐音中,勾牵起了去国怀乡的无限深情,座中一些年长的老师不禁潸然泪下。
“此曲只应天上有”,但黄教授竟把它们带入人间,他见证了那一世代的悲欢离合,用音乐伴随着苦难的心灵,起到疗愈情伤的作用。
出家后很少接触音乐,一开始是因遵守戒律,到后来自自然然不想多所接触,因为在静心的观照中,会察觉到:再美妙的音声,都将构成禅心之刺。有一回与好友会晤,兴致一来,唱了一曲〈遗忘〉,她静默聆听的同时,竟然泪如雨下。许是其中词曲,不经意间触动了她某一段尘封的记忆!音乐之震魂摄魄,有如此者!
物换星移,人事丕变,无论是两岸关系或是国内局势,都让这种魂牵梦萦的故国之思告一终结。个人也早已依佛法的正思,而淡化了孤臣孽子壮怀激烈的历史情怀。但理智虽已摆脱了“政治正确”的思维模式,情感却早已定形,那些去国怀乡的悠扬乐音,总能触动我心灵的最深处,换来一声岁月的轻喟!因此深深体会到,乐音刻划心版的钜大力量,远远超过了意识形态的洗脑。
直至九十六年七月十日,善缘具足,我终于南下高雄法印讲堂,拜会这位令我高山仰止的音乐大师。那年他高龄九十有七,我本想登门就教,他却在东方天籁合唱团指挥吕宜庭老师的安排下,亲自来到法印讲堂。只见他西装笔挺,银丝不紊,面容慈蔼,身形挺拔,眼瞳清澈,神情开朗。本想告诉他,我是他的超级大粉丝,十分喜欢他的歌谣,但在愉悦的晤谈中,这些似已尽在不言中!他慨然承诺为我所作的“印顺导师赞辞”谱曲。
此后不久,他于辅大获颁荣誉博士学位,翌年因病住院。我对谱曲一事十分随缘,只期盼他能拥有健康的晚年。而且自出家后,我的音乐生命业已停止成长,最美好的音乐记忆,永远停格在〈杜鹃花〉与〈思我故乡〉,改由梵音晨唱伴我余年。
九十九年七月四日凌晨,黄友棣教授以百岁高龄安详舍报,留下了美好的大量乐曲与洁净的人格典范,想必他走得了无罫碍。他的色身虽已离世,但是他所创作的悦耳歌谣,必将成为永世传持的天籁法音。
九九、七、十二,黄友棣教授追思会前夕,于景英楼 ——刊于九十九年七月十三日《中国时报》“时论广场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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